一文：好莱坞电影中的男性形象是如何随着时代变迁的？ 我们总是听到抱怨，说现在影视剧里的男明星越来越“娘”了：当下的男明星多得是长相精致气质温和的“小鲜肉”，而你的父母总是在你捧着脸痴迷青春偶像时怀念起他们当年的高仓健。这不可调和的审美矛盾总是被人们归结为一句“时代变了”。 时代确实变了，但在这时代里到底变的是什么，人们对男性审美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本文将梳理好莱坞银幕上经历着的男性形象变迁，管窥社会发展中促使这些改变发生的方方面面。 好莱坞电影即来自于社会也改变着社会 电影是时代的缩影。它构造了一种文化环境，是表现社会文化的重要工具，同时也是建构文化身份的重要手段。通过影片中的形象塑造，电影表明了一种文化价值观：如何认识自我？如何表征自我？如何表现他者？如何生产集体记忆？ 而在这一过程中，作为美国文化的重要来源与引领者，好莱坞电影无疑更深入地参与了这一文化建构的进程——通过完备的电影制作与发行工业、冠绝全球的市场价值、推波助澜的娱乐产业与传媒产业链条，我们可以说，好莱坞电影空前紧密地与社会生活联系在一起。甚至，这些备受欢迎的好莱坞电影中的形象，相比于问卷调查与新闻年表，能够更加客观地反映美国民众与政府对于“理想的社会人”的群体价值观。 比如说，尽管女权运动早在上世纪60年代就风起云涌了，但至少在这之后的30年间，电影银幕上的主要形象仍是以男性为主。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尽管社会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展，但是整个社会对于两性平权的认知经历了一个缓慢而渐进的过程，而电影形象则作为社会的缩影真实地反映出了这一进程有多么缓慢。 也基于这一点，本文主要聚焦于从60年代开始，好莱坞电影中的男性形象的变迁以及其背后的社会背景。这并非因为电影中的女性形象并不重要，只是客观地说，占据主要地位的女性电影形象出现在银幕上的历史尚短，相比于男性形象而言可用于分析的样本数量还不足够。 而在男性形象方面，好莱坞电影产业尤其在二战之后，在银幕上塑造出了一系列“经典男人”：如由影星史泰龙所塑造的兰博为代表的“后越战英雄”形象、西部片中勇敢的牛仔形象、励志片中积极进取的人物形象等。这些经久不衰、耳熟能详的电影形象恰恰是以不同角度的男性特征为其突出特点，他们提炼于真实生活之中，经由电影的放大和传播，最终积淀在社会文化中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无形中影响人们的认知、记忆和判断。 而好莱坞电影中的男性形象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从60年代至今，好莱坞的男性形象也经历了从拯救社会的“超人”到多元化的“反英雄”等一系列的变迁： 60-70年代的类“超人”形象反抗体制、拯救社会的个人英雄 60-70年代是好莱坞的黄金年代，受到当代欧洲电影，特别是法国新浪潮电影的影响，诞生了大量传世之作，包括《洛奇》、《超人》、《教父》、《教父二集》、《现代启示录》、《残酷大街》、《出租车司机》、《愤怒的公牛》、《曼哈顿》、《星球大战》、《安妮霍尔》等，以影响记忆传颂着那个年代。 尽管这个时期的影片中男性形象千差万别，但仍然可以从中看出当年的流行趋势，即，60-70年代电影中的男性气质的特点是强调性别角色，把男性气质与暴力、权力联系在一起，电影中男性的身体力量与情绪性的、脆弱的女性身体形成对比，无论在何种环境下都是果断与勇敢的。电影中“真正的男人”是超越普通人的。“超人”式的男性气质成为这一时期好莱坞再现男性气质的理想形式。 比如最著名的《超人》（1978），超人是一个极臻完美的男性形象。先说外形：他身高六尺四寸，体重225磅，有着湛蓝色的眼睛；他那一套紧身行头：蓝色紧身衣搭配红色的小短裤，随风飘起的斗篷，独特又性感，轻易就夺走了美丽女记者露易丝的芳心，甚至大反派的女朋友都被他给迷住了，在关键时刻弃械投降，挽救了几百万无辜人民的生命。 同时，这个时期的男性形象更多的是追寻自由反抗体制、通过个人努力伸张正义的叛逆英雄。下表中列出了60-70年代的部分著名好莱坞影片，从中可以看出，具有男子气概、对抗邪恶力量（往往来自于僵化的体制）的个人英雄主义，是这个时代中男性形象的最大特点。 六十年代是社会问题风起云涌的年代，受到越战和女权运动的影响，男性内在“女性化”的一面觉醒，对女性有别于以往传统的看法。同时，二战后经济繁荣的停止，在美国近代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白人男性收入降低，传统男性对于家庭的责任与自我认同遭到致命冲击。因此，这个时代对证明“男子气概”的诉求达到了空前高度。 从五十年代嬉皮士文化和“垮掉的一代”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六七十年代男性，自由主义思潮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他们怀疑现实、反思战争、反抗体制，因此也格外愿意去欣赏电影里男子气概爆棚的孤胆英雄。 80年代的“硬汉”形象强壮而守护正义的保守主义英雄 到了80年代，里根当选美国第40任总统时，美国的信心已因越战、水门事件、石油危机、苏联的扩张、伊朗的人质事件、经济衰退而跌入谷底，人们对于联邦政府的信心正在崩溃。而里根接任后，美国社会回归保守主义，强调社会家庭中男性的责任，推崇武力和与假想敌的对立。 这个时期，随着经济萧条的加剧，人们希望在电影中逃避现实和寻找希望，那些讲述个人主义、自由民主、军人精神和神话英雄主义、强调美国精神的“硬汉”电影开始大受欢迎。如《第一滴血》、《虎胆龙威》、《致命武器》、《终结者》、《机械战警》、《夺宝奇兵》、《壮志凌云》、《蝙蝠侠》等等。 因此，“硬汉形象”（Hard Bodies）成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的标志。而这个形象是以里根总统的形象为蓝本建立的，表现为对超强男性气质的诉求，个人主义、自由民主、军人精神和神话英雄主义的“硬汉”精神。 下表列出了80年代广受欢迎的一些影片，其中的男性角色，有些是彻头彻尾的“硬汉”，有些则是兼具男子气概和聪明才智的领导者，但他们的共同点都是回归保守的社会价值观，在体制内对正义进行守护的“保守派英雄。” 从与七十年代的英雄似乎总是游离于社会秩序之外不同，八十年代的“硬汉”影片中，这些“硬汉”们不是与社会割裂的，而是与体制和人民站在同一阵线的。比如“兰博”系列电影中塑造的角色，代表了一系列特定的男权、美国的清白与强大以及尚武的英雄主义等形象，而这些形象充当了在里根时代意义非凡的男性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意识形态的载体。 90年代的“美国梦”告别缥缈英雄形象的上进普通人 90年代世界局势风云变幻，东欧剧变、两德统一、伊拉克战败、华约解散、苏联解体使美国的国际地位空前提高，然而美国社会内部矛盾却在加剧。经济增长放慢甚至衰退、种族问题的加剧、社会保障制度的弊病使得美国社会对政府和制度产生普遍怀疑，而随着全球一体化进程的启动和冷战的结束，民众们已经不再需要虚无缥缈的英雄形象来作为日常生活的偶像——他们更关注自己的生活、财富和精神世界。因此，“美国梦”又被重新拿上了屏幕，通过展现表现个人价值的励志故事，来鼓励社会重拾美国社会传统价值理念。 励志片与情感片一起建构了新的保守主义意识形态话语。通过促销超越阶级与种族的美国梦、爱情寓言与消费文化，缝合社会现实与主流意识形态的裂隙，提供一种想象性的替代方案，重塑美国社会传统价值观在当代的认同与想象。其中代表作品就是《阿甘正传》、《肖申克的救赎》、《撞车》、《美丽人生》、《勇敢的心》、《谍中谍》、《燃情岁月》等。 下图中列举了这一时期的知名影片们，可以看出：在男性形象塑造上把成功表征成美国梦的个人主义版本，即通过个人努力获得成功。与80年代那些是天衣无缝的硬汉英雄相比，在这个阶段的电影中，对男性气质的强调开始松动，碎片化，承认男性气质的流动性，与女性气质并非二元对立，男性有时也表现出一些女性气质，如敏感脆弱等。这个时期的男性形象既坚强，又有敏感的、体贴的以及关心他人的一面。 最代表八十年代的作品当属《阿甘正传》了。影片中的男主角阿甘是一个智商仅为75的智障儿童，但他脚踏实地的一步一步从小学到大学，从军队到经商，完成了一件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最终收获了个人的成功，实现了“美国梦”。 影片通过讲述阿甘的“美国梦”，把男性气质与美国保守的意识形态观念接合在了一起，即美国是一个机会平等的社会，个人的成功取决于自己的努力程度与行为的正当性。 在这些影片中，男性气质是培养与塑造而成的，男性气质的塑造与个人的成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只要具有男性气质，即使女性也可以获得成功，男性气质成为美国梦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励志片对行为的道德正当性与清教伦理的强调，这就为女性展演男性气质敞开了大门，由此，男性气质的表征开始呈现出混合的趋势，即女性可以表现出男性气质。 21世纪多元化的“新英雄”可正可邪，可强大可温柔，男性形象走下神坛 进入新世纪以来，好莱坞银幕中的男性形象最大的特点是“多元化”（或称没有突出特点）。随着互联网让世界越来越扁平，电影的文化教化意义进一步被削减，而其娱乐意义占到了更主要的地位，男性形象也终于走下了神坛，成为多元化社会中各种类型人物的投射。这一时期的优秀电影众多，我们从中选取了几部各具特色的获奖影片（见下图）。 通过观察这些形象，不难发现里面有之前每个时代的好莱坞男主角的影子，但又和之前的形象们不尽相同：在新世纪，市场和社会所需求的并不是高大全的精神寄托和教化者，而是需要在某一角度上与观众产生（甚至祈求）共鸣的人性化的“英雄形象”——电影中的形象变化，其实不难在社会发展中找到原因： 本世纪初，美国国内的政局正好经历了从克林顿时期的相对比较宽松的自由民主氛围到布什的强硬右翼路线的转变。2001年的9/11恐怖袭击是当代美国政治走向的分水岭，之后布什政府推行强硬的右翼政策，布什政府以反恐之名对外发动对阿富汗与伊拉克战争，对内以爱国法案的名义限制民权。使这个时期成为继60年代以来，社会矛盾非常突出的时代。 在遭受了沉重的创伤的时局下，美国社会需要新的英雄。《角斗士》、《逃离德黑兰》、《蜘蛛侠》、《加勒比海盗》、《平民窟的百万富翁》、《哈利波特》系列等，都对“英雄”形象有了新的描绘。 但与过去不同，新世纪英雄不再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偶像，他们变成了有血有肉，有弱点会犯错的“反英雄”。同时，性别的界限被模糊，性别特征变得愈发多元化，男性气质被解构，与生理性别逐渐剥离，成为一种流动性的特质，女性也可能会拥有这些特质，具有男性气质的女性也会成为新英雄。而这些特质与美国梦相连，表征了成功。 如《百万美元宝贝》中的女主角麦琪，她热爱拳击，果敢，勇猛，坚强，爱憎分明，具有突出的男性气质，而她也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成功。 同时，战争片再次成为好莱坞的新宠，2007年的《无间道风云》更是多年来少有的黑帮片获奖的情形，其对男性气质中暴力文化的展示隐喻着通过武力的使用构建强大帝国的欲求。银幕上的男性气质变得更加丰富，多元化。一成不变的英雄形象被打破，男性气质获得了更多角度的发展。 结语 电影其实是真实人生的一体两面。 本文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好莱坞，银幕上的男性形象是如何随着时代而变化，从英雄，到榜样，到同伴，再到可能需要我们去同情的“反英雄”。尽管在这一问题上，尚缺乏通过数据调研分析所得出的定量结论，但我想同为观影者，我们不难达成这样的共识：电影之于观众，经历了一个从教化者、到取悦者，最后成为同伴的过程，不管是形象，还是电影本身，都越来越脱离意识形态与文化语境，随着时代的发展而离我们自身的生活越来越近。 而社会和个体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二次大战之后，至少在美国的范围内，经历了个体与体制之间、民众与政府之间、自由意志与意识形态之间的持续的磨合与拉锯，最终走上一条共生的道路。同期银幕上的形象变迁，实际上只是这场轰轰烈烈的社会运动的一场缩影。如果你一部接一部地看完这些电影，就会体会到当初那些伟大的美好的愿望，是如何缓慢地、易碎地、坚定不移地一点一点地改变着这个社会和我们的人生。 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美国总统大选未出结果，激进宗教带来的全球动荡何时结束尚不明朗，艺术和文化在大的社会动荡面前其实都很脆弱。我只但愿无论银幕内外，那些一路走来的，不会被丢弃。